1956年7月底,新寧一中發(fā)給我入學通知書,寫著學費膳食費36元。不用說,我家肯定沒有錢供我上學,如何是好?
接通知后我首先央求叔伯勸我父親送我讀書,我父親說:“我想送,伢崽讀書讀得,怎么不想送呢?想送,可沒錢怎么送呢?”
知道了父親的態(tài)度,暑假我主動和父親商量鉤松油賣錢進一中讀書。鉤松油就是割松脂。我們自家土改時分到的山上,有二三百蔸松樹,樹不太大,但可以開鉤了。上山割松油要有路,我和父親首先在山上砍路??澈寐泛缶凸螛淦ら_鉤。那時人們鉤松油不懂得用容器盛著,只知道割片油,就是每天在樹上鉤一鉤,油流在樹上凝固后,到樹上去敲,敲下來一片一片的松油和零星的松油。
但自家的松樹太少,鉤的油賣不了多少錢。當時,族里有個遠房姑姑嫁到鄰村,姑爺名叫李頂葵。這個姑爺解放前在湖南廣西交界處的一個村里幫地主種莊房田。所謂莊房,就是有田、有土、有房。所謂種莊房田,就是為地主種田的佃戶有屋住,要耕種田地,要管護山林。1950年土改時,這個莊房全部分給他。
這位姑爺分得的莊房山上有松樹六七百蔸。聽我讀書不錯,家里無錢送不起,李頂葵姑爺親自對我和我父親說:“我莊房里松樹全部送給你們鉤油,不要你們一分樹蔸錢。”于是我和父親花了7天時間砍路、打樹皮,8天后開工。我每天都穿著短褲,打著赤膊、赤腳上自家的山上和李姑爺?shù)纳缴香^松油。因為樹多,鉤15天左右收片油二三百斤。我和父親用簍子或籮筐裝著松油,挑到離家20余里的崀山松脂站賣。油價每百斤7元,收一次油可以賣錢15至20塊。整個暑假期間,我收松油3次,收入60多元。我拿40元去學校報名繳費讀書,給家里留20元備用。由于我60來天打赤腳在山上鉤油,腳板結(jié)了一層又硬又厚的繭。入校一個月后,腳板的厚繭才慢慢地剝落。
在我成長的道路上,很多人給過我無私的幫助,這個李姑爺就是其中一個。他們讓我這輩子始終懷著一顆感恩的心。因為這個李姑爺看重讀書,重視教育,他的后代很有出息。他的孫子李傳中曾在廣西兩個市擔任過軍分區(qū)司令員。與他爺爺一樣,李司令樂于助人,退休后熱心家鄉(xiāng)公益事業(yè),多方奔走,跑立項,找資金,協(xié)調(diào)征地,協(xié)助地方政府修通了到我們村的公路,實現(xiàn)了父老鄉(xiāng)親的夙愿,在家鄉(xiāng)口碑很好。
1956年底1957年初,我讀完一個學期的書后回家過寒假。正月12日,是個晴天,能走路的大人小孩都上山打獵去了。我也被大隊會計趙焱秋喊去大隊排練搞宣傳。鄰居家烘烤小孩抱裙失火,把自家的屋和我家的屋燒了。等我下午回家,只看到屋場處一大堆黑炭還沒有燒盡;谷倉地基上燒完了的谷子還現(xiàn)著火光,一閃一閃的。因為村子的人基本外出,兩個屋燒個精光。我家只撈出兩床被,其他什么東西都沒救出來。
本來家里就困難,在這種情況下,我根本無法繼續(xù)上學。我想了很久,對父母說:“我還是要讀書。”父親很是無奈,說:“我們家屋都燒了,住房沒有,糧食沒有,你去讀書哪有錢啊!我們村落后,有文化的少,我村趙會計是連山村調(diào)來的,出納也是外村的。據(jù)說鄉(xiāng)政府早想要你當會計,你今年也19歲,莫讀書算了。”
我當時對讀了書能干什么也不太懂,但知道祖祖輩輩沒有讀過書,經(jīng)常吃虧,因此讀書的決心很大,一心要讀書。我想,全國解放了,在共產(chǎn)黨、毛主席的英明領(lǐng)導下,有政府在,車到山前必有路。
在開學前的第三天晚上,我一晚沒有睡著,在想怎樣解決學費問題,最后想出個借錢的辦法。開學前第二天的早上,是正月十五,天氣十分冷,我吃了早飯后到菜園邊的棕樹上剝了四張棕皮,包著雙腳套著草鞋去臨近寨子找大隊干部借錢。當時大隊管財經(jīng)的主任是蘭中云和雷炳光,他倆看到我便說:“敬超,你包著棕包腳套著草鞋,來這里有何好事?”我說:“要借錢讀書。”兩位主任沒有猶豫,說:“你有這么大的決心讀書,你要多少錢,我們大隊借給你。”我借到了25元報名入校。后來,雷炳光老人成為了我的親戚,我的親妹妹易順芳嫁給他大兒子雷玉長,不過那是后話。
正月16日交費入學后,我把家境向班主任劉敦棉老師反映,班主任聽完我的情況后說:“我?guī)湍阆驅(qū)W校報告,申請助學金。”學校領(lǐng)導根據(jù)我的特殊情況,評給我一等助學金36塊。
1957年春季入校后,學生爆發(fā)流行感冒,開始每個班三四個人發(fā)病,很快發(fā)病人數(shù)達半數(shù)以上,不到三天,全校各班都倒床了。縣委、政府和縣人民醫(yī)院,采取緊急措施治療,一星期后大多數(shù)學生基本恢復正常開始上課,而我和一些體質(zhì)差的同學,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才恢復健康。
那時我自己挑米去學校,每逢雙周回家挑米一次。從家里到學校60余里,我在新寧一中讀書三年,挑爛一擔小細籮,肩上磨出厚厚的肉繭。每次回家都是上完星期六的課才走,從不請假,動身回家已是下午四五點,走到家都是凌晨了。那時野生動物多,迷信也比現(xiàn)在厲害得多,走在路上經(jīng)常聽到各種各樣的響聲和叫聲,很害怕。多次驚嚇,膽子反而更大,聽到有響聲和叫聲,我都要停下來聽仔細或去看看,弄清楚不是鬼才繼續(xù)走。幾年走夜路的經(jīng)歷,練就了我的膽子。因為從未碰到鬼怪,也使我成為了一個無神論者。
雙周星期天我回家挑米,單周星期天我就去撿賣一擔毛柴可以買到3個大月餅。餅里面糖多,很甜很好吃,但我只買過一兩個吃。我把錢用塊布緊緊地包著,放到內(nèi)衣袋子里,生怕掉了。到我初中畢業(yè)時,我身上還有現(xiàn)金40多元。這40多元錢后來在我到武岡師范讀書過苦日子時派上了用場,饑餓難耐時用來買東西吃。用布包錢放到內(nèi)衣里,這個習慣我直到我小孩參加了工作我才改。
在新寧一中讀書期間,我第一、二學期在學校寄宿。為省費用,第三、四學期在校外寄宿,住在離校不遠的建路街的一位老奶奶家里。老奶奶姓石,是從離我老家不遠一個叫深沖的村子嫁到縣城的,五六十歲的樣子,消瘦,背駝著,丈夫與小孩沒有與她一起住,空著兩間漆黑的木裝房,窗子很小。剛到她家時我很拘束。老奶奶看到我很勤快,幫她做事,還幫她撿柴,很是喜歡我,把我當親人對待。我寫這篇文章時,我大兒子的同事帶了他愛人在我家玩,他愛人看了我寫的這段往事,說這個老人可能就是她奶奶。經(jīng)反復查證,很湊巧,她真是這個老奶奶的孫女。
第五、六學期我又回到學校寄宿。老師看到我家里經(jīng)濟困難,而我為人忠厚老實、成績好,就把我安排到老師的食堂搭餐。我在飯前飯后和業(yè)余時間幫助大廚師做些事,如洗碗筷、打掃衛(wèi)生等。大廚師姓陳,是水頭鄉(xiāng)人,慢慢地我和他結(jié)成好友。我參加工作后還常和他往來。那是老師是編席吃飯的,用公筷夾菜,常有余菜,大廚師就留給我吃,因此,我在學校寄宿沒花什么伙食錢。
我進入新寧一中時編入新生41班。我一進校,班主任劉敦棉老師就把我的情況向全班做了介紹,團員選我當團支部書記,我任班團支部書記直至畢業(yè)。當時的學校團委書記姓何,只比我大兩三歲,對我的工作很肯定,我工作后我們經(jīng)常接觸,他現(xiàn)在仍然身體硬朗。
我每學期成績?nèi)鄶?shù)一數(shù)二,而且年齡較大,為人老實,工作大膽,敢于獨立開展工作,學校很滿意。1959年上學期,我們同年級5個初中班即將畢業(yè),學校研究決定保送我讀中專。學校領(lǐng)導和老師都知道,我讀高中考大學是個好料子,但家里經(jīng)常非常困難,受家里條件限制,就決定保送我到中專讀書。
當時一中校長李修清、班主任劉敦棉老師開始打算保送我學醫(yī),因為他們認為我身體差,學醫(yī)適合。但我聽別人說學醫(yī)要解剖尸體,有點不愿意。因此我跟班主任老師說不想學醫(yī)。過了兩天,學校領(lǐng)導和班主任劉老師找我談話,要我學師范,保送我去長沙一師學習。開始我不懂師范是什么意思。校長李修清說:“到師范學校讀書3年畢業(yè)后教書。”我說:“教書好,去長沙太遠,還有近點的學校么?”
校長說:“近點的師范學校有湖南武岡師范。保送你去可以么嗎?師范基本不要錢,很適合你的家庭情況。”我很高興,同意了。于是學校決定保送我入武岡師范深造。
在我讀初中期間,班主任劉敦棉老師對我?guī)椭艽?,他教我語文,對我十分關(guān)心,愛生如子,我一生難忘。我?guī)煼懂厴I(yè)教書后,常去看望劉老師。我縣70年代末80年代初還沒有推行火葬。劉敦棉老師住縣城,買木頭不容易,到70多歲時尚未辦好棺材。我牢記老師恩情,1978年代買了棺材運至崀山中學,劉老師叫人從中學運到家。劉老師及師母都非常感謝我,說我講義氣。其實,這與他給我的恩情相比,不算什么。1959年上學期放暑假前,學校辦完了保送我讀武岡師范的手續(xù)。至此,我艱難完成了我的3年初中學業(yè)。這時,我已經(jīng)21歲。
1980年后,政府實施“希望工程”、“春蕾工程”等助學工程,一副題為“我要讀書”的小女孩照片喚起了國民對助學工程的廣泛參與。當時我看了這幅照片,聯(lián)想到當年求學的困苦,十分欣慰我國政府在全國范圍內(nèi)實施了助學工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