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家?guī)X上那眼清幽的山泉蜿蜒曲折東流，在馬鞍山腳下打了一個橫。祖父在泉水流經(jīng)的溝渠上方新墾了一塊畝許寬的月牙形坡地，美其名曰：彎彎里。因為澆水方便，彎彎里便被祖父種上應(yīng)時蔬菜瓜果、玉米甜高粱之類的作物。

   父親接種這塊坡地后，因為要上班，地兒疏于打理，便在彎彎里周遭種上一排手指粗的香椿樹。由于土壤疏松肥沃，陽光水源充足，香椿樹乘著風(fēng)勢婆娑，抱著月亮撒嬌，一個勁的撒著歡兒猛長。春夏里，香椿樹華蓋如傘，綠蔭遮蔽；秋冬里禿枝飄搖，枯瘦的身形直指蒼穹，像一幅蒼勁淡雅的水墨。

   冬日的陽光是暗淡的，冰涼的，悠長的。霜花爬上房頂，村莊周圍的一切都服服帖帖的趴下了。在漫長的冬天里便格外懷念椿芽的香脆，可是香椿樹的羽狀葉片老是掉不完，老葉掉不完，新芽就不會出來。夢境里，母親用香椿芽攤的煎餅總是熱騰騰地散發(fā)著誘人的香味。

   “三月八，吃椿芽。”每到春河水暖的陽春三月，那排碗口粗的香椿樹沐浴在暖陽里，枝頭已有暗紫色的嫩芽在跳動。早春的香椿芽紫中透綠，簇擁在香椿樹的枝頭，脆嫩，膠凝，將舒未舒，羞澀的少女一般。那是香椿樹積蓄了一冬一春的能量，全聚集在椿芽上。因為坡地向陽，管理得當，父親的香椿樹總是最先綻芽。芽苞綻放的時候，父親會找來一次性紙杯，讓我們?nèi)椎较愦粯涞闹ρ可?，讓椿芽在里面慢慢的生長。等椿芽長滿紙杯后，我們再把紙杯拿掉。露出的椿芽圓圓嫩嫩，綠葉紫邊，似翡翠瑪瑙般潤澤，味道也特別香濃。

   “頭刀韭菜香椿芽。”香椿芽的誘惑是彌漫著整個春天的。剛剛綻放的香椿芽肥短脆嫩，鮮美可口，芽上長著比汗毛還細的茸茸短毛?？涤袨樵凇对佅愦弧防飳懴铝?ldquo;山中梗肥身無花，葉驕枝嫩多杈芽。長春不老漢王意，食之競?cè)障泯X頰。”詩人把椿芽的葉嫩芽肥刻畫得形象生動，令人回味無窮。第一茬采摘的香椿芽，被稱為“春頭”。在蔬菜短缺的早春里，春頭猶為珍貴。春頭采回后，母親會用棕葉一小把一小把系好，鄉(xiāng)里鄉(xiāng)親各家各戶都送上一點。椿芽不在多，而是讓眾人都能嘗到春頭的味道，感受春的氣息--春天就長在父親的香椿樹梢上。

   香椿芽自古就有樹上蔬菜的美稱。“門前一棵椿，蔬菜不擔心。”那時沒有大棚，歷經(jīng)漫長的寒冬，蘿卜干、辣椒干、豆角干、熏肉、泡蘿卜、泡芥菜……早就吃得腸子生銹，嗓子冒煙。干燥的冬日里，人們實在太需要蔬菜的滋養(yǎng)。中國是世界上唯一把椿芽寫入食譜的國家，母親更是變著法兒人讓椿芽活色生香，椿芽拌豆腐、椿芽炒雞蛋、椿芽包餃子、椿芽攤煎餅、油炸椿芽丸、椿芽搗碎泡酸蘿卜，都是不錯的選擇。

   母親攤的椿芽煎餅更是村里一絕，煎餅外焦里嫩，色澤金黃，給配上肉末或雞蛋，則有余音繞梁，三日不知肉味的感覺。一次放學(xué)回家，妹妹手里正拿著母親剛剛攤好的煎餅。我一時情急，叫妹妹趕快趕快拿過來看一看，妹妹雖傻，也知道我的小心眼，當然不肯上當。我說：“哥哥今天新學(xué)了一個戲法，能讓你手里煎餅變成月亮。”妹妹果然站定不走。不等妹妹用手蒙住眼睛，我已在煎餅上狠狠咬了一個大月缺，妹妹見手上煎餅轉(zhuǎn)眼變成一個“小月牙”，立時哇的一聲大哭起來。為此我還被母親數(shù)落了一頓，誰讓椿芽煎餅如此勾魂呢？

   吃不完的香椿芽，母親用它汆過滾水后晾在門前的青石板上曬干，或用鹽慢慢搓軟后壓緊放進罐頭瓶里。待椿芽長成樹葉的時候，也可以拿出來解解饞。我在外地工作的時候，家里給我寄過兩罐頭瓶鹽漬香椿芽。在同事的大魚大肉面前，我硬著頭皮揭開瓶蓋，雖稍嫌寒磣，但那是家的味道。當那股入心入肺的香椿味在飯?zhí)醚U裊飄散，那清香，是風(fēng)過屋檐的清涼與舒暢。口感脆嘣的鹽漬椿芽在臼齒咬合的瞬間發(fā)出咯嘣的響聲，同事們眼里放著綠光圍攏過來。在他們初嘗了椿芽的絕妙口味后，一瓶偌大的香椿芽被這些饕餮大神們不到數(shù)分鐘搶個底兒朝天。剩下的一罐頭瓶，被我藏到宿舍當零食。那一段日子，我天天吃著香噴噴的椿芽菜，在淡淡的清香里，日子如花瓣般紛紛飄落。

   香椿具有較高的醫(yī)用價值，能“止泄精、尿血、暖腰膝、除心腥。”現(xiàn)代醫(yī)學(xué)認為，香椿中含有維生素E和性激素物質(zhì)，具有抗衰老和滋陰補陽的效果。對不孕不育癥有一定療效，所以有“助孕素”的美稱。香椿中含有香椿素等皮性芳香族有機物，可健脾開胃，增加食欲。香椿還具有清熱利尿利濕解毒之功效，是輔助治療腸炎、痢疾、泌尿系統(tǒng)感染的良藥?，F(xiàn)代營養(yǎng)學(xué)研究證明，香椿具有抗氧化的作用，有很強的抗癌效果。

   吃椿芽的最佳時節(jié)是在谷雨前，“雨前椿芽嫩如絲，雨后椿芽如木質(zhì)。”春日里萬木蓬勃生長，椿芽在潤物無聲的春雨滋潤下，不到數(shù)日便伸展成尺許長的羽狀葉片。在高溫多雨的夏日里，香椿樹會分泌一種樹膠。香椿樹膠跟桃樹膠外形相似，但不可以食用。霜降前，父親會把樹膠收集起來。碰上冬季手足皮膚干燥開裂，把樹膠烤熱后貼在傷口上，不到數(shù)日，傷口便能愈合。

   香椿樹的生長速度是松柏?zé)o法比擬的，彎彎里的香椿樹伴隨著我從懵懂的少年走到滿頭油膩的中年，已從手指粗長成臉盆大。最向陽的一棵，我的雙臂已經(jīng)合抱不過來。栽下香椿樹，自有喜鵲來。那棵最大的香椿樹頂冠上就棲著一對喜鵲，冬天樹葉落盡的時候，能清晰的看見喜鵲夫妻用樹枝精心搭建的鳥巢，狂風(fēng)吹不散，驟雨澆不透。它們嘴尖，尾長，羽毛黑白相間，叫聲響亮，立在枝頭時尾巴時常上下翹動。“喜鵲叫喳喳，好事到我家。”喜鵲報喜道賀，是一種吉祥鳥，在家鄉(xiāng)是很受人歡迎的。

   香椿木素有“中國桃心木”的稱號，其質(zhì)地堅韌，不易開裂，紋理通直，花紋美觀，可與上等紅木相比美。香味持久清心，潤肺明目，與人朝夕相處，有益身心健康。傳說八仙之一呂洞賓在單洲曬仙臺謫居時，常以香椿木為枕。剛鋸下的香椿木，去皮后在清水中浸泡數(shù)十天，將原漿泡出，水質(zhì)跟木頭都會變成深紅色，烘干定型后就是制作家具和地板的上等材料。家里就有一張父親精心制作的香椿木茶幾，茶幾經(jīng)打磨光滑后涂上清漆，古香古色，樹紋清晰，清香四溢，是客廳里一道惹眼的風(fēng)景。

   香椿樹長壽，可與松柏齊齡。傳說上古時期生長著巨大的香椿樹，以八千年為一春，再八千年為一秋，生命不老且又長青。因其承載著美好的象征意義，古人就以椿代指父親。如果雙親健在，稱為“椿萱并茂”。唐代詩人牟融在《送徐浩》里寫下了“知君此去情偏切，堂上椿萱雪滿頭。”的詩句，為世人千古傳誦。

   當彎彎里那排香椿樹高可參天，枝葉扶疏，父親卻已滿頭銀發(fā)。父親年近古稀，仍然腰身壯，筋骨健，耳聰目明。在村里下象棋，無人出其右者，大約就是天天與香椿樹為伍的緣由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