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八歲的老姑父李忠勛是二祖父的女婿。
二祖父生養(yǎng)了三個女兒,成人了兩個。李忠勛娶的是二祖父的大女,他與姑媽都是非常重親情的人,娘家沒有親娘舅,就把我父親叔伯幾個兄弟當(dāng)成親娘舅,與他們走得很親近,自然也把我們當(dāng)成親侄子一樣對待。
可悲的是,碰巧在今年七夕的這天,姑媽患病去世了。我們?nèi)サ跹鋾r,鞭炮聲中老姑父大放悲聲、老淚縱橫:“侄兒們,你們來了,可是你姑媽走了,要我一個人怎么過??!”姑父和姑媽情深意篤,相濡以沫半個多世紀(jì),任誰都能理解老姑父這時的心情的。
送走姑媽后,表弟對我說:媽媽走了,爸爸孤單了。我們兄妹又不能時常在家陪伴他。你知道他是個閑不住的人,田土都還想種,牛羊都還想養(yǎng)。特別是那頭老水牛,二十四歲了,我們勸說他賣了,他一句也聽不進(jìn)。表哥你是否可以勸勸他。
我說好吧,過段時間我再過來與他說說。
冬至過后的這天,天氣很好,心想經(jīng)過這么長的時間,姑父應(yīng)該從悲痛中走出來了吧。于是就騎車和作協(xié)的車哥來到米麥沖老姑父的家里。
老姑父對各類車輛的聲音應(yīng)該是十分敏感。離他家還有近兩百米的距離,模糊中我看到一個一身黑衣的老人在姑父家圍墻腳下走動。我鳴了一聲喇叭,老人停下了腳步。我還沒確定是否是姑父,老人已經(jīng)走到了馬路邊——耳不聾眼不花的老姑父已經(jīng)認(rèn)出是我了:“侄兒你來了!”我停車后,他拉著我的手,昏暗的眼中流出了淚水,淚水蜿蜒在滿是皺紋的臉上:看到娘家的侄兒,老姑父又想起了四個多月前先他而去的姑媽了!
我自然是一番款款的勸慰,但我的勸慰對老姑父來說卻顯得蒼白無力,我只好轉(zhuǎn)移話題地說:“姑父,您現(xiàn)在這么大年紀(jì)了,還做農(nóng)活么?”
這一招很靈,老姑父在眼睛和臉上抹了一下,吸了一下鼻子,情緒慢慢穩(wěn)定了下來:“多少還要做一點,種了幾畝苞谷,養(yǎng)了雞鴨,還有那頭老水牛婆?!?/p>
我順勢言歸正傳:“老水牛婆在哪里?帶我們?nèi)タ纯春脝??”姑父伸手往不遠(yuǎn)處的田塘里一指:“就在那里吃草。”
我們?nèi)讼蚶纤F抛呷?。夕陽下老水牛正在太陽光分割線下暗處的田埂上啃草,朦朧中只顯露出牛的輪廓。老姑父健步走在前面,似乎去迎接他的親人。
來到老水牛婆的身邊,老姑父的臉上掛滿了微笑:這頭牛是一九九七年春天買來的,買來時還不到兩歲。當(dāng)年我就教它犁田,“三歲牛牯十八漢?!钡诙甏蠹揖蛠砦疫@借它去犁田。二十四年來,產(chǎn)了十多頭小水牛了。四年前還產(chǎn)下一頭水牛牯,現(xiàn)在老了,這幾年沒產(chǎn)了。而且,它的兒女也全部走在它的前面了。
我在唏噓的同時,猛然反應(yīng)過來:表弟說這牛二十四歲了是不對的,是他家養(yǎng)了這頭牛二十四年了,加上牛在原主人家的兩年,這牛應(yīng)該有二十六歲了!
稍有農(nóng)村生活常識的人都知道,二十六歲的牛是什么概念,至少,見到這么高齡的老牛,在我的生平中,還僅此一次。說它是一頭老牛,絲毫不為過了!
見我們靠近,老水牛只是稍微抬了一下頭,然后繼續(xù)著旁若無人的啃食。
我和車哥仔細(xì)觀察起這頭牛來:最起眼的是那一雙牛角,如果能伸直的話,每只差不多有一米長了,很規(guī)則地彎成了一個頂部缺了只有半尺多距離的圓形,牛角的面上,歲月給刻上了深深的溝痕。頭顯得特別的大,鼻孔也顯得特別的大,而且很光滑。
雖是寒冬,青色的草葉很稀少,但牛的肚皮脹得鼓鼓的。稍微帶點青色的草葉,都被它用舌頭卷進(jìn)嘴里。毛色不同于我往日的所見水牛的灰黃,除了牛腳的黑白相間,其他部位都是深黑的顏色。
姑父說這些都是牛老了的標(biāo)志。
姑父撫摸著牛背說:這牛跟了自己小半輩子,幫自己養(yǎng)了一家人。這牛的性子很好,任犁田的生手,只要能套上犁具,到了田里,人跟著牛走就可以了。哪個地方該拐彎、哪個地方該返回,牛會自己主動停下來提示犁田的人,也就是說老牛會教會剛學(xué)犁田的生手??上憷媳韨儾蛔屛曳N田了,不然這牛還很能犁田的。
我本是“心懷鬼胎”而來,來之前幾個兄弟都要我向姑父轉(zhuǎn)告:這頭牛就算要賣,千萬別賣給別人,我們親戚們自己要了。而此時此刻看到姑父對老水牛的親熱,我頓覺詞窮,也不忍心把那層意思說出口。但我還是心有不甘地對姑父說:“姑父,您現(xiàn)在這高齡了,牛也老了,又不用牛犁田了,表弟妹們都希望你過得輕松一點,如果你每天還都要為放牛勞心費力,大家都不放心您啊。姑媽不在了,老表們迫于生計又不能在家陪伴您,家里家外都是你這一雙手,您還是把牛處理了吧?!?/p>
不想我這句很缺情商的話又觸動了老姑父那根敏感的神經(jīng),姑父聽了后,淚水又溢了出來:“老侄啊,雖然這?,F(xiàn)在沒用了,但是……我養(yǎng)著它只是圖個……牛的生命只有三十年,我要養(yǎng)到它自然死,也還只有兩三年了?!边煅手欣瞎酶敢巡荒苷f太多的話。
好一陣子老姑父才平靜下來,把牛繩緊緊拽在手里,生怕有人把牛牽了去——這老水牛,不僅融入了老姑父的生活里,還融入了老姑父的生命里了!
性情中人的車哥說:“你看牛的眼睛?!?/p>
這時牛抬起了頭,朝我們望了望,那牛眼也顯得特別的大,更奇的是,那牛眼很是清亮,像兩口清亮的泉水。單看這兩只牛眼,你可能根本判斷不了這是一頭二十六年的老牛,難道是牛越老眼睛越清亮么?
車哥照了幾張牛的照片,我們來到了馬路上?;赝﹃栂吕瞎酶笭恐纤5膱D景,定格了一副莊嚴(yán)肅穆的水墨?;丶业穆飞?、這晚的迷糊里,我腦海里滿是老水牛那雙清亮的眼睛,還有老姑父緊拽牛繩的滿是皺紋黑不溜秋的雙手……
2021年12月23日